- 2010-08-17
- 中國時報
- 【陳玉慧】
寫作的人,把自己的思想這樣毫無保留地寫下來,就是希望別人能讀到,本來作者便有某種暴露狂,靈魂的暴露,不是嗎?而讀的人不也是思想的偷窺?只是不同的人偷窺的程度不一樣罷了。
之後幾天我沒再看到他。
但是傍晚他又來了。這次他坐在國際中心的候客沙發上,看起來很焦慮,手腕上綁著紗布,我有些訝異,訝異什麼?我訝異自己似乎就認為他早晚都會坐在那沙發上似的。我隨即擺出不悅的表情對他說,我要和你攤牌了,你這樣沒完沒了,誰也受不了。
我問他為何手上綁著紗布,他說他摔跤(後來才知道是他自己以手劃破玻璃窗所留下來的傷口)。摔跤?我說,你真是個問題人物。
他像犯錯的孩子般聽我說話。我想說什麼,但又不想說了。我說,好,你今天不必跟蹤我了,我請你吃飯,可以嗎?
可以。他說話的表情說明他並未被我的反常決定嚇著。
我們坐在大學附近的一家西餐廳,午餐的人非常多,我們坐在一張小桌子前,四周人聲嘈雜。他拿出一本書,是我的散文集,我翻開來看,他像從前我在學校讀教科書那般地劃線,並註上心得,我讀著他註上的心得,我怵然地闔上書。他不只在行動上跟蹤我,其實在字裡行間亦然,他一直在偷窺著我的靈魂啊。
但是寫作的人,把自己的思想這樣毫無保留地寫下來,就是希望別人能讀到,本來作者便有某種暴露狂,靈魂的暴露,不是嗎?而讀的人不也是思想的偷窺?只是不同的人偷窺的程度不一樣罷了。
你有任何生活的目的嗎?我把書還給他。
不知道,沒有吧。
過一天是一天。
真的是。今天只過了半天而已。
那你對生活已無期待?可以無怨無悔地去死?
當然不是,我當然還有期待,當然還有怨還有悔。
那你為何要死?
你為何要活?
你覺得我們的交談毫無意義,毫無交集,是吧?
有點是。
莫名其妙的回答,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
To be or not to be, that is the question.可以這麼標註,To be or not, to be, that is a question. 所以我不是To be or not to be, 而是To be or not, to be.
你在說什麼啊?
因為我曾經認為自己的處境頗像丹麥王子,所以《哈姆雷特》這本劇作我讀得很仔細……
你究竟什麼時候離開香港?
我不知道。
為什麼不知道?
眼下還有點急迫的事。
急迫的事?像你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急迫的事?
您並不了解我,我已經跟您說過很多次,我對生命的看法恐怕和您不一樣,我更悲觀,更虛無,更無藥可救……
所以你就了解我?你還可以告訴我,我們的生命不一樣?
我真的不解,他,一個陌生的讀者,只因讀過我的書,怎麼就這麼肯定,我不了解他,而他了解我?
對不起,抱歉。我也不了解你,如果我說了解你,可能是我的錯覺,我以為我了解。但以我的觀察,你是一個喜歡寫作的人,寫作帶給你生活的樂趣,你很幸運,老天爺賜給你這麼高的才能,你可以把你所有的思想及感受全寫出來,而大部分的人不能。
我懷疑,這些話怎麼會出自他口中?彷彿像我自己的話?
確實,能夠表達自己內在感受是一種幸福,或許也正因為如此,我從未想到要毀滅自己,剛好相反,我總覺得要趕快去寫……去創造,那是一種重生的方式。
我一直在尋找的,便是像你這麼溫柔的人。他這麼說。
像我一樣溫柔?
你是否會錯意了?我從來不是溫柔的人,我甚至還寫過一本書,書名便是《我不喜歡溫柔》。我說,不,莒哈絲說過,溫柔只是姿態,溫柔排除了激情的可能。我怎麼可能溫柔?
自從認識您以後,我更認定您是溫柔的,外表雖然有點冷漠,給人不可接近之感,那是因為您的眼神,您的眼神太銳利了,目光如劍,我便不敢直視您,但是在那雙冷漠如劍的目光之下,您的心非常柔軟,幾乎像美麗的絲綢一樣,無法承受任何重量。
他為何有這些觀察?不過是個大學剛畢業的人,人世經驗並非那麼足夠,卻能直視別人的內在?剎那之間,我有兩個念頭,他不正是我所期待的讀者?不,甚至是朋友嗎?我卻只想遠離他。
他問我:您今天不喝酒?
他早知道我已經酒精上癮,一直忍著,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弱點?
我沉默著。
我們一起喝一杯,可以嗎?
我說,好吧。
我們就各自點起蘇格蘭威士忌,他加冰塊,我不加。
喝酒的他更滔滔不絕。我看他心情不錯,不像要自絕之人,正準備要告辭時,他又說話了。
您知道嗎?您最好的作品都是早期寫的,您的第一本或第三本,後來的作品都沾染了商業氣息,您一直想寫暢銷書但卻半調子,既不暢銷又遠離了您本來的純淨。您已經快玩完了。
我呆若木雞地瞪著他。(2)
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液賁張,怒氣沖沖,剛剛才恭維,現在居然就批評我了!我很想對他發一頓脾氣,但我沒有,這麼做實在太無風度了。只好試著冷靜自己。
你小時候是自己一個人玩,還是跟別人玩?
這是我認為最快能了解別人性格的一個粗略問題。另一個方式,在我看來,便是問星座,但後者需要詳細的生辰八字,而且我還不想問他那些。
於是,也理所當然,這個問題觸動他的內心,他不像先前那樣滔滔不絕,現在多了一份沉靜。
我小時候都一個人玩,他說。
我玩各種自己發明的遊戲,我製造遊戲規則、地圖,還自己用黏土塑造士兵和敵人。有時,我和別的孩子玩,但他們最後總是不耐遊戲規則的繁瑣考驗,很多人最後放棄。大部分的同伴也都住很遠。因為我們家離學校需要一個小時半的車程,來回三個小時。我國小時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通車,沒有轉學的原因是我父親死了,母親沒時間管我,九歲那年我便算自立了,那年父親在家裡上吊,是我先發現他死了,他用我的童軍繩套了一個結,便把自己掛在陽台上方的一個鋼管結構上。他太重了,我無法把他弄下來,便打電話給我母親。
我是獨子,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。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父親為何上吊,我不知道是因為憂鬱症還是受不了我母親有外遇。還是兩者都有。我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,他喜歡唱歌,很和氣,常幫母親做家事,他教訓過我,認為我不該動輒掉眼淚,他說男兒有淚絕不輕彈,一定要記住!
但他是否自己經常流淚呢?這是我最近常想的事,以前我只要問起母親,她便生氣,她不喜歡我去「翻攪」父親的事情。
母親在父親死後一年再嫁,動作很快,我的繼父是個賭徒,曾經幹過一大票,也曾經入獄多年。我母親一直跟他在一起。我稱呼繼父寇叔,或者偶而不小心會像別人一樣叫他寇桑。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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